袭人和黛玉的“账本”

○彭伟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红楼梦》第八十二回里，曹雪芹有意分别描写了花袭人和林黛玉的心理活动，展现各自忧虑未来命运的真相，实在值得关注。她们的所谓担忧，其实是在“算账”，计算自己未来可否过上好日子、凭什么过上好生活，亮出的“账本”背后还让我们看到了贾府上下的“生存”问题，使人震惊。

书上说：（袭人）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显而易见，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袭人“算账”的内容是：以后自己多半为宝玉的偏房，而黛玉多半是宝玉的正室，那么，黛玉能否容得下自己呢？她害怕自己被正室欺负，作为正室，是原配，拥有正式权力，能当家说话。而自己作为偏房，一个“偏”字尽显自己的家庭地位，如何有话语权？按家法来看，如果正室要来“作弄”偏房，是有很大的空间，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时可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痛不欲生，甚至有可能得个惨死的结局！

实际上，袭人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大有前车之鉴。她心里害怕“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那么，尤二姐、香菱是什么人？香菱是薛蟠的妾室，后来因为主母夏金桂容不下她，唆使薛蟠毒打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命运十分坎坷。尤二姐是贾琏的二房，原来被贾琏安排在外面住，后来被王熙凤发现，请她住进了贾府，用了计策百般折磨怀孕的尤二姐，致使其胎儿被庸医打掉，她绝望地吞金自杀，十分悲惨。这实在是前车之鉴不远！贾府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这不得不让袭人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的未来命运。虽然，袭人以前是贾母心爱的丫鬟、现在是宝玉的贴身丫鬟，按道理，在贾府生活是十分安全的，可是宝玉一旦娶了正室，她很难预测自己的命运走向，即使是这个正室是林黛玉也是十分难说，“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妒忌心作祟而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呢！

同时，林黛玉同样顾虑重重。书上说：（林黛玉）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

黛玉算了一笔“账”：自己嫁给贾宝玉的希望渺茫，她“计算”自己身体差、年纪大，加上贾母、王夫人没有凑合她与贾宝玉的意思，更关键的是父母早亡——她如今是形单影只，没有靠山依靠，综上因素，要嫁给宝玉似乎希望渺茫！贾府是最看重门当户对的，没有“对得上号”的，一律不考虑。虽然，贾府经济每况日下，但毕竟烂船还有三分钉，此时元妃还健在、贾府当家人还做着高官、大家依旧锦衣玉食，贾宝玉作为贾府“接班人”，她的婚姻从来都不是属于一个人，多有“政治联姻”“强强联手”的味道。而贾府高层最看好与贾宝玉“天生一对”的对象是薛宝钗，她家世显赫，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家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说法，说明了薛家家财万贯，非同小可。这样的人才属于贾府“物色”的“联姻对象”，怎么轮得上“孤单一人”的林黛玉呢？她的幸福自己根本争取不了，哪怕是被宝玉情有独钟，也无济于事，贾府内有多双无形的手在企图分开他们。

黛玉的忧心是可以理解的！在《红楼梦》时代，最讲“人身依附”——有了靠山、有了家财，麻雀会变凤凰。相反，家下人命如草芥，根本不值贾府高层多看一眼。金钏儿是王夫人房中的丫鬟。有天，宝玉上去和金钏儿调情，不巧被王夫人瞧见，王夫人怒火冲天，往金钏儿脸上扇了一巴掌，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后来，金钏儿不堪受辱，投井自杀了！如果林黛玉真要强求嫁给贾宝玉，会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呢？这也未有可知——贾府的高层，作恶习惯了，为了“大局”——儿子的前途、贾府的命运，谁知道会做些什么呢？

深层次来说，不管是花袭人，还是林黛玉，算的“账”都是合情合理的，有些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发生了，她们内心是恐惧的——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走向！

不要看大观园一行人吟诗作对，整天风花雪月，其实她们有不少人的心情根本很压抑，生活在各种恐惧之中，怕自己命运多舛，不得“善终”。实际上，她们什么时候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才有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