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风骨(组章)
( 2023-05-28 09:55:41)
●燕南飞
被影子追捕
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被自己的影子追捕,像一个溺水的人,抱紧一截枯木,它和他一起漂泊,一同赴死,一起转世。
若能找到大地的漏洞,必将我们共同的遗言轻轻掩埋,也许是雨尽风来,也许是春暖花开,就能听到每一个骨节里,都有一声紧似一声的叩问,要啄开泥土。
我守着一匹黑马,也守着一匹黑影的惦念。像缓缓拉动的琴弦,轻一声慢一声地诉说寂寞。
我已无法拆解彼此的余生。
你转不转身,都无法舍弃它炽热的爱:与你一起背井离乡,或者拢一拢臂膀,将一袭风雪披在肩上。
来啊。我们都是在用余生提着自己,一步一步行走。
这爱啊!这马不停蹄的爱啊!
再用一轮盖世无双的明月邀我,被捕获的瞬间,饮下一盅醉卧的江山。
像一碗黑夜那样辽阔。
天地间,只有被影子囚禁的人,才会懂谁惊起的波涛,拍了谁的岸。
山脊太高,荒路太远。三秋太长,月色太冷。
被自己的影子追捕一生,不知不觉便老了。这时候你还不肯与我相认吗?
亲生骨肉,就是用来相认的。
那一杯风骨
干了这一杯,江山便更瘦了。坐在它的脊背上,征途乎,舍我其谁。
一阕辞,醉卧在杯盏里:臣已醉,不早朝,笔墨太累,不如轻吟诗书弄酒去。
误入歧途太久。吾本也是山河之中谋生的人,穷透了一卷诗书,也穷透了一身风骨,直到白发时,还在一盏古风中沦陷。像豢养了一轮明月,相思越长,则越瘦,光阴越深,它越皎洁。
笔墨太累了。
心也太累了。
将月亮那么大的一碗好酒祭在山脊上,那是千古难愈的旧伤,等几千年汉字叩拜。
太深了。
我只爱一杯酒盏,愿为践诺者空置千年。
太疼了。
手指轻轻一摁,便戳中自己。此生不得同行,便去同一道王朝的伤口上投身为药 ,像泊在一盏烽火里。
那一杯风骨太重。
被流放在史书的上的牧羊人,任由他的羊群散向四野。每一只羊的身上,都有一滴酒的魂魄,落脚处,都是无法破解的异乡。
捧不动了。
捧弯了脊梁,弯成一把镰刀的样子。
还捧着。
磕长头的人
每一次伏在地上,才觉得离大地最近,以牛羊的姿势叩首,聆听每一寸石头的口谕。
他要把这一生的虔诚都磕在路上,他要把这一生的恨都磕在路上,他要把这一生的爱都磕在路上。
被自己的影子追赶的人啊,像一把刀,逼着一盏灯,直走进一块块石头中去。
每一次叩拜,都是在用汗水打探前生的下落。
每一次叩拜,都是用泪水呼唤来世的自己。
鸟儿懂我,云朵懂我,还有这一路的荒芜懂我。
一座山,是无法拴住行者的。
只需用一路的叩首追赶钟声:有错过,就会有相遇。彼此交换过眼神,就成了彼此心中的信徒。
那一天,我们都是离大地最近的人。
那一天,我们被一条山路生擒活捉,成为这根弦上最干净的音符。
苍天在上,所以我们叩拜尘世。
落日。圆寂。
它是人间最慈悲的歌诗。
骨头与石头
公牛仆倒。
一副骨架,完美地秀着恩爱。它曾经抬起头,揣测天空有多高有多远,它深不可测的目光是如此温柔。
月亮在一块石头上磨利月光,也在一颗牛头上磨利思念。
枕着一块石头,回味哞哞叫喊,哪怕是一次回眸,野草丛中,藏着野心。
落日跌倒,它的骨头散落一地。
山坡汹涌。
供奉犄角。
当北风模仿它的样子从山顶冲跃而下,雄性的苍茫,已无法阻挡。
鹰,是唯一的伴侣,替它巡视天空。
鹰的影子扑在大地上,骨架一样完美。
与石头的撞击声,也是雄性的。
面向断崖。
眼眶中的锋芒全是控诉。请收下我一截疲惫的腿骨,骨管可以吹奏奔跑的韵律。
或者狠狠撞击。
一块石头与一块骨头的对峙,要等到握手言和时才来见我。
九十九头野牛的讯息,足可以让一座山自乱阵脚:那风啊,是可以喝的毒药,饮下,便可以换回一块领土。
九十九头野牛的魂魄,足可以执掌一片天空,待不辱使命,便去一块石头缝中转世。
那些石头啊,和骨头一样完美。
谁喊出一个名字,便会有一个身影缓缓踱出,慢慢抬起头来。
再退一步,就退到悬崖边了。
再退一步,就是牢笼。
一副完美的骨架,流着月光那般皎洁的眼泪,在山脊上撒野。这一生,只听了一个故事,便用一生去流泪。
白发三千丈,也量不完一头野牛的牢狱之灾。
再退一步,就退回到自己的心里去了。
石头已被掏空。
多少牲灵都被埋在路上。
突然仆倒的身躯已经筋疲力尽。
我们无人认领,等的却是同一场雪。
下雪吧。
像一朵花开在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