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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炊烟

( 2025-05-25 09:26:54)

○林宏油

暮色四合,坐在老家的门槛,望着低矮屋顶上了无生趣的烟囱,脑海中想起了席慕蓉笔下那些潮湿的苔痕与锈蚀的门环。她在《乡愁》里说“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这怅惘竟如现在一般,深深种在我心头,疯狂地生长。瓦檐上最后几缕青灰,不知在哪个萧瑟的黄昏,褪成了记忆里的薄雾。当土灶台换成了燃气灶,灶膛里烤红薯的香味与炭火的余温,连同秋蝉的低吟,一起被收进了旧相框。而屋顶的烟囱却成了空悬的竖笛,再也吹不出母亲喊“回家吃饭”的调子。

村头那大堆小堆金黄色的稻草垛,曾是村庄最具烟火气的所在。老人们总喜欢聚在草垛脚下,蜷缩着身子晒日头,村里的家长里短便从这里长出了翅膀。顽皮的孩童总喜欢在草垛间跳跃追逐,细碎的草屑在头顶长出了花也全不在意。怀春的少年,总喜欢躺在草垛顶上,双手当枕,翘着二郎腿,口中含着半截干草茎,暮色里,望着天际的流云出神。

那时秋收过后,稻田里的秸秆,总是整整齐齐地铺满田间晒日头,干透了之后,大人们就会把这些干稻草扎成捆,便于运回村边空地垒成草垛。那时节,田间小路到处都是运稻草的人,场面很是热闹。我阿妈用木耙把铺满的干草收拢成捆,金黄的纤维簌簌从她发间飘落,仿佛一场下不完的小雪。我阿爸用“尖担”串起来挑上肩的干草捆,似乎能填满我的整个童年。还有我从干草堆里抓回家的几只蝈蝈,外逃后,躲在墙角床底的暗缝,扰我家人几场清梦后,早已遁隐而去,不知所终。

那些岁月里运稻草的人不断在变,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埋土里了。运载工具也不断在变,肩挑、单车、板车、斗车、摩托车、拖拉机……原本缓慢的生活,在机械齿轮的带动下,越跑越快,渐渐地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随着煤气灶、电饭锅的出现,早已忘了村头最后一座草垛,倒在哪一年的深秋。那些黄昏时分最浓的炊烟,再也不能把红瓦房染成淡墨,再也不能把归鸟的翅膀熏得湿气腾腾。

此时,眼前老屋的烟囱成了春日里一截孤独的枯枝。厨房里的灶台早已凉透,灶膛里的草木灰和木炭屑早已耙清,就连那一口铁锅也处理得清清爽爽,锅面涂抹防锈的豆油也已干透,铁锅底凝结多年的锅巴也已刮清。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要和过去划清界限,俨然一位“金盆洗手”的老者。看着眼前灶台的边角爬满了蛛网,心里有莫名的伤感。似乎这一小小的四方天地,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而当炉膛里最后一块红炭褪成灰白时,才发现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着灶台忙碌的日子,原是贫穷馈赠的黏合剂,将清苦熬成比蜂蜜更稠的甜。那些曾被视作贫穷印记的裂缝与烟垢,原是岁月用烟火气写就的家书,承载着父母最浓的爱意。

眼下,电饭煲吞没了灶膛的火焰,天然气灶蓝色火苗精确但冰冷。草垛逐渐坍成记忆的废墟,稻草被碾成肥料,烟囱废弃了。而此时,夕阳斜照时,我盯着屋顶荒凉的烟囱,慢慢地眼前泛起一层虚烟,仿佛旧日炊火在光阴里投下的影子。我忽觉炊烟原是时光的纹路,它们记录着稻穗的生长周期,丈量着灶台旁流逝的世代。当炊烟老去时,我们失去的不是火种,而是那种与自然共生共死的缓慢节奏——等待稻草焚烧成灰的耐心,凝视火焰变幻的专注,在烟气中交织谈笑的温度。

我知道,在时代洪流之下,有些东西迟早要死去,就比如那慢时光里缭绕的炊烟。但真正的烟魂无需美化,尽管它已经很老很老,却活在草垛坍散的声响里,活在稻穗的生长年轮里,活在每个孩童争夺锅巴的脆响里。文明迭代的齿轮碾过田野,但那些被炊烟熏黑的记忆,早已在心底砌成另一座不坍的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