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空望孤云高

○钱红莉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是真热啊，直想躺进小溪底部——水从身上流过，荇草自肌肤中生长，森林投我以大面积荫凉。溪水中睁眼，有一节蓝天波涌……蝉鸣一声声，是隔着另一个世界了。

这季节唯一盛景，云天俱美。

六点钟的清晨，因朝阳的折射，云端处，彩虹乍现，只一拃长的玲珑，也是水晶球藏在童年深处。比起彩霞漫天的绮丽，夜云更是美得璀璨。天上群云奔涌，浩荡无边，罅隙处点点蓝天。有时无风，白云排列成均匀的云母片，熨在了天上，长达千里万里，横跨西东。星子一颗一颗，水钻一样亮着，衬得白云婴儿一般纯洁。

我久坐于小区木椅上，身旁一株蜀葵，开了一两朵玫红的花……忽有凉风至，世间烦恼事，又是怎样的不值一提？看着看着，心中充满远意，王维诗浮现：“兴来每独往，盛事空自知。”

我们栖身的这颗星球正孤独地悬浮于宇宙之中，幸运地还有白云相伴。宇宙中无数巨大星体，都不及地球如此幸运，恰到好处的光源，水，大气，如此有了风雨云岚冬雪夏风春花秋实。时间是不存在的，人类永远在混沌之中。亘古的是宇宙，不朽的是思想。人每每观天望云时，竟如此孤独……

暑热席卷一切，令世间万籁俱寂。午后，一个人骑行于蓝天下，烈日如瀑布喧哗，无处不在。路旁广玉兰的革质树叶，一片片倒映着光源，似发出声势浩大的巨响，赐我以无穷的锡箔，恍如穿行于青铜器时代。

浩浩苍穹，锅一样笼罩，不曾有一丝风。遥远地平线尽头，悬挂着唯一的一朵云，棉花糖一般白，可肉眼看得见糖的纤维被扯得稀薄，仿佛闻着了焦糖的甜气。我往北骑，这朵云正悬于北方地平线上。我静静张望着它的白，一如回到了童年，村口伫立久之，望着邻村张挂起的电影幕布，一样的白璧无瑕。这朵云，如若平凡日子里的一个诗眼，足以令平常的午后起了升华，变得与众不同起来。甚至，连等红绿灯时，亦不再焦灼。

那朵孤云，望得久了，忽然的有了林泉之气，有溪水哗哗的清凉，顺便在心里种了菖蒲一二。

有时，置身于一幢建筑物的九楼，浑身被冷气环绕。当我站在落地窗前，咫尺之隔的一片湖水波光粼粼，散发着和田玉一样的蓝碧色。天上的云，大朵大朵移动着，大多城堡一样的耸立，相互携手向西北方向而去了，哦，是东南风，接着气流缓缓飞升，慢慢地，竟都一起散了。情深不寿琉璃易碎地散去，只留下一片青天。

天青得荒芜，走在树丛下，有草木植物的清气流淌，是高温导致的地气升腾，恍如行走于森林之中，泥土潮湿的腥气沁人心脾，致人大口呼吸吐纳，与大自然交换着彼此的密码。高树上蝉的鸣唱，让天空更加寂静，时间停止了流淌。

每一午后，当我出门，总有几朵云挂在小区东南一角，巨大的白，水一样流淌着。树荫下，喜鹊拖曳着燕尾服在地上啄食昆虫，珠颈斑鸠在小池塘浅水区沐浴，头颈伸缩间，双翅张开，有如恒河沐浴的仪式感，简直叫人看呆了。

午后是一天中最为寂静的时辰。白云在天上，如仙班列阵，众神驾临，浩浩汤汤，不可一世，映照着世间的一切物事。太阳一点点西移，人不敢直视，我们唯有追寻云的身影，去丈量天空的浩瀚无垠。

有时是阴天了，天上布满灰云，如群山嵯峨，恰如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正御风而行。千年前的画中，为青绿山水，而此刻天上的云，正是泼墨写意，后者更能给予人风云激荡的广阔浩瀚。这阴天的云，恰似波诡奇崛的人生，深不可测。看这样的云，久了，内心无比开阔，仿佛历经着一场可歌可泣的洗礼，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波动。

最奇怪的是半阴半晴的天气，西边黑云横亘，如有隆隆兵气；东边蓝天下白云游弋，半明半寐，一如银河乍现，海一样滔滔迭迭。

户牖深青霭，阶庭长绿苔。高温高湿的天气，让世间处处皆绿，颇为养眼。有时，我在厨房水槽间洗碗，窗外一片绿荫中，闪现丛丛一年蓬，白花细小如练，惹人怜爱。露台上一株白兰，每日总要绽放一两朵花，云一样白，香气幽清，掩映于巨大的绿叶丛中，永远是羞怯的气质，不比天上的云那么自若坦然。

还有什么比云更自由自在的么？没有来处，无曾归途。云的命运，也是你我的命运，被看不见的神推着，越过群山湖泊，一直向空旷之处飞。也有平地起云的，飞着飞着，便融入到宇宙的无限之中了。

居所附近有着几十公顷的荒野，坡上杂有若干水杉、垂柳、芦苇。我常常站在这里，眺望西天晚霞。不，就是云。云到了黄昏，何以有了晚霞的称谓？斜阳欲坠，云披上玫瑰色外衣，便成了晚霞，有了金子的光泽与质感，仿佛被神点燃，持续燃烧着，美得胆战心惊。

晚霞的美，是孤绝之美，令汉语词典里所有形容词失色的美，唯余惊叹。这世间美的东西，俱是短暂易逝。著名的《又见炊烟》唱道：“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这词多么好，说尽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说出，让人有落泪的冲动。而漫天的晚霞，望得久了，同样有落泪的冲动。何等短暂的美，转瞬即逝，夜色雾一样升腾，世间没入墨黑的森林之中了，银河正迢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人在望云时的心境，有一点落寞，最终未免抵不过的孤独，恰好有一句诗来映照——有时空望孤云高。这里的“高”，是高处不胜寒的高，也是“转珠阁，低绮户，照无眠”的无奈彷徨。

你看，世间的离合悲欢，已然被古人写尽，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唯有抬首望云。今人的孤独，也是古人的孤独。云朵千年映照，青天也是千年前的青天。我们置身的这颗星球，一样是千年前的星球。

宇宙浩渺，你我不过须弥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