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封神”
( 2025-02-16 10:32:04)
○林友侨
时间定格在1981年的一天,我站在小店柜台内,注视着公路斜对面的小路口,期待一个身影的出现。我暗暗盘算,今天一定要借到他手中的一本大书——《封神演义》。
那年我十五岁,春节过后随大兄到铜锣湖农场读初中。大兄在广汕公路旁搭建了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开铺隔三差五需到博美、内湖等邻近圩镇进货,一个人顾不过来,大兄就把我拉到身边,做个帮手。当“生意仔”的一年里,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本地人、过路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个酒不离口、书不离手的农场老职工。他大概退休已久,整天抓着个玻璃酒瓶,东逛逛,西晃晃,醉醺醺、无所事事的样子。
这不,他从草木掩映中的小路口冒出头来了。晃悠悠现出全身时,我看清了他左手抓着一本书,右手抓着一个空酒瓶,脚步轻飘飘飘过公路,朝我们的小店飘来。我迎出去,殷勤接过他手中的酒瓶,用一次可打半斤的酒提子给他的瓶子一滴不漏地灌了半斤米酒。他付了钱,抓过酒瓶口对口仰脖就往肚子里灌,只听“咕噜咕噜”一阵响,喉结蠕动连连,酒已不见了一小半。半响,他“呼”地吐出一口气,酒瓶离开了嘴,用木塞塞紧,仍抓在手上。
酒劲上头,两颊飞红,他开始神采飞扬与我聊天。聊了些什么,不记得了,我的两只眼睛,一个劲地跟着他左手抓着的那本《封神演义》转。他最近总随身带着这本新书。老头儿知趣,爽快地摊开书,兴致勃勃地谈起书中的神魔妖怪。我听着入迷,用手轻轻抚摸书的封面,怯怯地恳求道,能不能借我看看。老头儿作势捂住书,像个顽皮的小孩,嘟着嘴,看着我,见我脸上羞涩,满眼渴求,才慢慢松了手,说:“我还没看完的,你可要抓紧看哦。”我心中大喜,答应他:“这个周末看完就还您。”
老头儿抓过酒瓶,踉跄着脚步,往外走去,时不时拔出木塞咕噜两口,摇摇晃晃晃过公路,消失在斜对面的小路上。
顾客稀疏,天地安静,路旁的梧桐树也不摇曳喧闹。我打开书,迫不及待看了起来。平生第一次手里有了一本这么厚的书,我的兴奋难以言表。那个年代,乡村落后闭塞,农村人还没解决温饱,孩童读书的学杂费常要赊账,更没余钱购买闲书。所以,在此之前除了小人书,我还没读过什么课外书,更未接触过长篇小说这种比砖头还要厚的大书。
《封神演义》说了些什么,写了哪些神仙魔妖,四十多年过去,至今我没再看第二遍,却都大致记得,有些情节甚至历历在目。比如书中写狐妖妲己之美,她最后被缚,欲斩首示众,姜子牙手下的悍兵猛将面对妲己“娇滴滴朱颜,转秋波无限钟情”,全都骨软筋酥,下不了手。最无辜的是冀州侯苏护,心爱的女儿半途被害,九尾狐借体进宫,残杀忠良,自己却还要背负恶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最悲催的是武成王黄飞虎,对商朝忠心耿耿,妻子被妲己设计陷害被迫跳楼,妹妹被纣王摔下摘星楼死于非命,不得已反出朝歌,投奔西岐而去。最最可怜的则是亚相比干,因得罪狐妖,被纣王剜心作汤给妲己治疾。他事先喝下姜子牙的符水,摘心后一言不发往城外走,路上遇到一名叫卖无心菜的妇人,他忍不住好奇地问:菜无心能活,人若无心如何?妇人不知所以,随口答:“人若无心,即死。”比干闻言大叫一声落马而亡。看到这里我痛惜不已。设若妇人说一句“人无心也能活”,那么受万民爱戴的比干就不会暴死。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比干,竟是林姓得姓始祖林坚的父亲,也就是林氏的老祖宗。我后来一直在想,假如《封神演义》里说的这个情节是真的,那么全天下的林姓人都不应该再吃无心菜(空心菜),以此来缅怀千秋忠烈的比干公。
《封神演义》反派角色中,闻仲太师也令我很是惋惜和同情。闻太师胆略过人,武功盖世,为人刚正不阿,他尽臣子之责,殚精竭虑保殷商,最终失败,被神火活活烧死。其他人神魔三界人物如周文王、周武王、姜子牙、元始天尊、燃灯道人、太乙真人、杨戬、哪吒、雷震子、土行孙、纣王、妲己、赵公明、申公豹等等,也都棱角分明,栩栩如生,跃然脑海。
读一部《封神演义》,既是读商朝末年一页烽烟四起、波澜壮阔的传奇史诗,也是了解天界众仙错综复杂师承关系最好的教科书。
我有幸在十五岁时读到《封神演义》这么一部皇皇巨著,真要感谢那位总是生活在半醉半醒半梦之中的老头儿。第二年新春,我转学离开了铜锣湖农场,再也没见过这个可爱的老头。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做过什么工作,经历过咋样的世事沧桑,为何嗜酒如命,为何手不离卷,我一概不知,也永远一无所知。长路万里,风沙漫卷,掩埋了多少平凡,消蚀了几多肉身,只有“咕噜”灌酒的神采还在,只有“封神”还在继续“演义”,演绎那天界凡间,一幕接一幕的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