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孤独的爱情
( 2020-12-20 10:32:40)
●童晓燕
父亲脚受伤住院已经一个多月了。母亲一直在医院照顾着。
那天晚上,来医院看父亲,母亲灰暗的眼神里一下子放出光彩来,她在医院待得太久了。住院的父亲,脾气变得喜怒无常,时不时就对母亲大吼小叫。
空调嗡嗡响,可室内还是闷热得不行。病号和家属挤满一屋,不到20平米的病房里塞了五张病床,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还能通行。父亲的床头夹了一把小风扇。对面床的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右手缠着绷带,另只手呼哧呼哧地扇着风。热,空调病了。
父亲的话总是那样少,只是念叨了几句我来医院浪费车钱,接着又安静了。
倒是母亲明显话多了。一个劲问我家中情况:弟弟有没有好好吃饭;家务没有做;几只鸭子有没有喂;门口的花草有没有浇水……其实,这些事在电话里都交代过。父亲住院的这些天,母亲雷打不倒一日三个电话打回家。她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嘟囔起来“水稻已经到了该施最后一次肥的时候了,今年收成肯定要差了。”她的嘴巴像是刚撕下一条胶纸,得到释放一样,想起什么都想告诉我。又突然想起什么,拍拍脑门,赶紧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苹果来,还没递到我手里就滑落了,一直滚到邻床的床下去。母亲很是窘迫,就像我读书时不会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我俯下身子探到床底摸出那粒已经伤痕斑斑的苹果,莫名地心酸起来,把苹果又放回了柜台,摇摇头对母亲一笑,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带你妈出去逛逛吧,别在医院呆傻了。” 他扬扬手示意我,又自顾吞云吐雾起来了,烟味顺着风扇的方向四散而逃,也像是受不了父亲。病房里自然是不允许抽烟的,虽然护士几番劝说,却也改变不了父亲的态度。他的说法是:不抽烟病更大。母亲自然拗不过父亲的,发起火来的父亲嗓门比谁都大,母亲也只能皱着眉毛干瞪眼。
父亲近年来对待我的态度比待母亲更加和善,大概是以为我读了几年书,也算个有文化的人的缘故吧?凡是母亲说不下的事,她总会叫我跟父亲说说。母亲说我的话比较管用。
我惊愕了,难道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出过医院么?母亲笑了说她有在医院附近逛过,一个人不敢走远,怕走丢了。我形容不出那种笑,核桃脸扯出很别扭的那种笑容。
想到晚上父亲已经不需要打点滴,母亲不用时时跟进,我便点点头应下。
我已很久没有跟母亲一起逛过街了,家里住得远,似乎上街总是我车着她,然后停在一旁等着她买东西,更多的时候是不耐烦。
是的,我很受不了母亲那种菜市场大妈一样的讨价方式,能为了几毛钱跟人家喋喋不休好久。我从心底鄙视了一番,很不乐意跟她上街。但此刻对于带她出去却显得很期待,虽然我也并不熟悉这一带。
一直到大街上,母亲更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怯生生又好奇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霓虹灯很美,光线软软地敷在水泥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水。车来人往,喇叭声哔哔叫着。
我们习惯对熟悉的一切坦然处之,一旦进入新的环境心理难免升起一股兴奋、好奇与不安,母亲刚好就是这种状态。城市的车水马龙对于一辈子窝在农村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母亲来说无疑是新奇的。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旁,小时候,被她训斥或是打哭或者她气到说不要我把我推开的时候,我都会更加死命粘着她。那种感觉特别恐惧,小孩子害怕失去母亲的庇护。而我却觉得此刻母亲就是小孩。
出了医院往右走,不远处就是一个红灯路口,红灯闪烁着,一个城市的文明渗透在行人止步的自觉中。母亲愣愣地往前走,我一把她拉回来,低声告诉她绿灯亮了才能走。母亲又窘迫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尴尬地低着头。
身旁几个光鲜亮丽的妇人打量了一下母亲又瞥了我一眼,冷漠地别过脸去。没有人会过多去在意一个陌生人的一点小意外。
过红灯,我借机拉起了母亲的手往前走。我能明显感觉到旁边一双眼睛灼烧着我,烧得我的脸火辣辣烫起来。
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闹市深处踱去,不动声色聊着天,就像在做一个熟悉不过的动作。
颤悠悠穿过了斑马线,几十秒的时间,脑袋像走过了千山万水,心,跳成一团。
这是头一回,有记忆起,我第一次跟她手牵手逛街。
这本该是多平常的生活写照啊?!
经过一个商场,母亲说进去看看吧。
形形色色的商品有序摆放在架子上,琳琅满目。
她的眼里堆满了发现新世界的那种光芒。
母亲这瞧瞧那摸摸。她在一堆茶壶旁停了下来。一只精致的玻璃茶壶被她捧在眼前看了又看。“给你爸买一个,怎样?”她头也没抬地问我,眼里是一只放大了的茶壶。
喝茶,是父亲每天的必修课。或者说茶文化在每个海陆丰人心中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家家户户客厅中都会固定一个大茶盘摆着一套完整的茶具,礼尚往来中人们的问候语常是这句“来吃茶……”
我点点头,知道母亲喜欢极了这个玻璃壶。她仿佛已经看到父亲坐在客厅里提着茶壶泡茶的那一系列娴熟的动作。茶叶遇到开水,势如破竹般裂开缩成一团的身体,香气散着温热袅袅升起,四溢着淡淡的芝兰之气。父亲在那闲雅中怡然自得。
母亲乐滋滋提着茶壶来到了收银台,柜员面无表情接过去,红外线扫了一下玻璃壶底部的条形码。
“112块。”收银员如是说
“啥?”母亲吓了一跳。“咋这么贵哪?”母亲着急了。“我老家那儿一个才十多块钱,这儿太贵了呀?”她试图向女柜员解释。“能便宜点不?”
“商场的东西是不讲价的。”收银员撇撇嘴。
“随便了妈。”我在一旁已尴尬得不知所措,轻扯了她的衣袂,迫切想逃离这个地方。
她拿起玻璃壶茫然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想从中看出点瑕疵,玻璃壶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母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下了它。“太贵了。”她摇摇头。
“买下吧…” 我张了张嘴,这几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从商场出来,母亲频频回头,风吹得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隔着橱窗,那只茶壶静静立在那里,晶莹的,沉闷的。
我知道,那是母亲无法说出口的孤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