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玫瑰花海

○王映婵

那时候，他每次从老家乡下回来，都会带一朵玫瑰花给她。玫瑰花还带着家乡的露珠，鲜艳欲滴。

她接过玫瑰花，把花枝剪短，把下边的叶子剪掉，用一个玻璃瓶接了水，插上。她的眼睛似乎被花粘住了，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她把花拿到阳台上，迎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观摩。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把他叫过来。你看这玫瑰花。嗯，真美！你再仔细看。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对着她笑。你看阳光是不是透过了花瓣？透过花瓣的阳光也是红色的。

他笑了又笑，点头称是，眼睛却被她的脸粘住了。他想，她如果也是一朵玫瑰花，那一定不是重瓣的，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朵单瓣红玫瑰，他会尽力用心呵护，让那几片美丽无瑕的花瓣恣意无忧地伸展。

后来，他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多，带回家的玫瑰花也越来越多，从一朵，到一捧。虽然玫瑰花蔫蔫的，她还是很高兴，把发黑的、有些皱痕的花瓣剪掉，分养在好几个花瓶里。

她依然把最鲜嫩的那朵玫瑰花拿到阳台上迎着阳光仔细观看。快来看，露珠！他走过去，尽量把心里的事放轻，让脚步也轻下来。她说，透过露珠看天空，是七彩的，还带着玫瑰花瓣的红，真好看！

他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比玫瑰花好看多了。唉！这样的日子要是能长长久久过下去不改变多好！

出什么神呢？她拽了他一把，一用力，大大的露珠变成了一道细细的水流。她微笑着斜了他一眼。露珠没了，变成了一道眼泪。她嘻笑着进屋去了。他愣在了阳台上，看着玫瑰花上的那道水痕，像极了母亲脸上流出的眼泪。

母亲说她没有流眼泪，她只是老了，眼睛被风一吹就有汁液出来。他想母亲是老了，去年父亲走后，母亲的衰老肉眼可见，是断崖式的衰老。父亲走后，生机勃勃的玫瑰园一片颓废，订单越来越少，每次回去，只见母亲的手上旧痕添新伤，都是血口子，结了疤的、新添没多久的、犹见细碎血珠子的。他劝母亲把玫瑰园盘出去算了，但她不肯，说这个玫瑰园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

他想起每次跟她描述玫瑰园的盛景，她的眼神亮亮的，无限神往。那是花的海洋，伯父伯母是海洋里的两尾鱼，等我们老了，也去做那花海里的两条小鱼。他笑了，等我们老了，我们就是老鱼了。她笑得前俯后仰，倒在他身上。他感觉她的身体带着玫瑰的馨香，就像玫瑰花瓣轻轻洒下。他不由自主化作微风缠住了她……

他忽然想，为什么要等老了，其实他现在就可以动身，带上她一起回去，她像玫瑰花瓣一般柔软，一定会答应他的。昨天还在老家时，村支书说，按新农村建设规划，玫瑰园所在的一大片地块要建成园林示范带，玫瑰园本来可以保留，但因为经营不善，规模不达标，所以村里要收回改种其他花木或者转让给别人经营。

那天，他提前回出租屋做了饭菜等她回家。等他摆好碗筷，把最鲜嫩的一朵玫瑰花插瓶摆上桌子扶正，她回来了。

她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只是很勉强地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好？他虽然有点受打击，但转而想，一顿饭算什么，这几年，全是她做饭给他吃，他做一顿饭就要她惊喜？他把玫瑰花挪近她身旁。这么多年了，谢谢你一直为我们的小家操劳，我混上了高层管理的职位，都是因为有了你。

她不置可否地默默吃饭，心事似乎比他还重。他想，带她走，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她一定会很高兴跟他走的，她一直都那么喜欢玫瑰，把乡下的玫瑰园当作退养的理想家园。

他说了。她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但那亮光很快就熄灭了，就像喝饱水的玫瑰花极致绽放，忽然花瓣片片掉落。

我们分手吧，我不想去乡下受苦，你知道的，我一直怕蚊子。他几乎不相信这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但她接下来的话使他更震惊。我已经接受了我们公司副总的求婚，你知道的，他一直在追我，承诺婚后给我安逸的生活。

他不相信。

辞职后，他每天傍晚都像她一样在阳台上看玫瑰花，总是看到一辆价值百万的奔驰准点停在楼下，她从车里探出头来。他把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扯下来，直到剩下最后一圈，就像他想象中的单瓣玫瑰。没过多久，那花就枯萎了。原来，只有艳俗的重瓣玫瑰才得以存活在这世上。

他回了老家，把玫瑰园经营得风生水起。不久后他掘得第一桶金，然后连续盘下很多个玫瑰园，他以前在城里工作的郊区也有他的玫瑰园。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媒体争先报道他的成功之道，电视上经常看到他的身影。

他应该扬眉吐气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他不愿忆起的身影却总是在梦中出现。有一次做梦，在一片玫瑰花的海洋中，她裙袂飘飘，戴着玫瑰花编织的花环向他飞奔而来。醒来时，他大汗淋漓，那情景不像是在做梦，就像真实的一样。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眼泪随即狂飙下来。

一天，一个陌生人打电话给他，要把一个玫瑰园盘给他。到了指定地点，看到那片花的海洋，他血液涌上来，心跳加快，那不就是梦中的花海吗？

与他对接的男人把他领到玫瑰园深处的一个墓地，“她走了。”话一出，声音就哽咽了，“她交代在她走后把这个玫瑰园交给你……那时她时日无多，不想让你为难……”男人还告诉他，他就是她当时口中的“副总”。

他跪倒在墓旁，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