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妙君

一下车，我就迫不及待拉着女儿冲向那棵树。

“是不是特别好看？你瞧这敦实的粗干，这盘虬的枝桠，这一嘟嘟的娇小对开小圆叶……在别处从未见过这种树……”我兴奋地分享着第一次见到这棵树至今内心所有的感触。

“嗯，真的好看，很特别。你小点声，这方丈院允许游客进来吗？我们别处转转去。”

女儿拉着我从院角移步门廊。方砖圆瓦，灰白相间，两侧柱子间隔的方形廊墙外绿竹正沙沙，中间歇山顶飞檐下四方墙中端端正正一个大圆门。走出门廊步下三级台阶回头望，门上黑底牌匾“方丈”两个大金字入木三分。院子不大，但右侧三层小楼延出门外像围墙般直至山门。一根根红褐大圆柱自下而上，二三楼的圆柱间，每一隔都有两柱粗方木依圆柱而立，横架两根方木，中间整齐嵌入三个“人”字，下面是方柱状简洁木栏。小小一隔栏杆已是独具匠心——“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人都在方圆中”。廊内白墙间隔镶嵌一户户红门窗，此时肃静，间间房门紧闭。

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大树，需要多少年才可长成这一人难环抱的敦实粗壮主干？为何却选择在一定的高度里弯曲自我，虬须铺展撑开一片柔弱婆娑？比起那些争高直指怒而冲天的大树它显得那么内敛、沉稳，绿油油的蓬勃着静立一隅书写一份“不争”。

“今天打井！一大块花岗岩……给你看上午找着水源的视频！”一位师父欢喜着解答我的所有好奇。

“哇！太壮观了！”当视频中咕咕咕冒水的泉眼里突然一柱白练冲天时，我忍不住惊叹！师父笑着再次点了播放并把他的手机递给我细看。震悚于那一瞬，水柱爆破冲天向上，不知这股力量为了此刻等了多久？师父指着地上堆放的钻子严肃说道：“一百四十五米！”

一百四十五米下坚实的花岗岩啊，这一眼清泉在你的护佑下汩汩流淌千万年。这片土地从杂草丛生，荒茔累累到大兴土木，建庙修殿，多少脚步来来去去，谁能察觉到地下那眼千万年的清流？神秘的大自然。

脚边那堆整齐码放的钻子，突然让我很难过。想起班里那一个个蒙蔽了心眼，让我整日寝食难安的孩子们，我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金刚钻”，拔除杂草、穿过土层、钻破石岩，让那生命的源流喷薄而出？总是相信，每个小孩都有属于自己的“灵源”，可现实的流水线批量生产，加之近年来低俗动漫、短视频、游戏的喂养，多少灵性深藏的小孩早已被时代的流匆匆误判。原来握不着钻子，整日念经是激不起冲天觉醒的。

旁边的法师微笑着对我说：“等我们取水去化验，合格的话你下次来就可畅饮山泉水了。”

告别打井队，我们沿着山路折返，绕寺而行四处观赏。再遇打井处的法师，他邀请我们上去喝杯茶。

登临二楼进入其居，“觉源书社”的横匾让我放松诸多惶恐。环顾室内，屋角陈列柜上的一张黑白老照片吸引了我，又忍不住惊呼着招呼女儿过来：“快来看，梧桐树！我读一年级的教室！”难以置信地望向正往碗里注水的法师：“你也是东风小学毕业的？”法师含笑点头。凝视照片中那作为背景的我的一年级教室木窗格，仿佛又见着一群小孩儿努力向上蹿跳，渴望着能像大人一样，透过土墙上的木方格看到教室内；也时常在走神时回头一望撞见半墙上四方窗格中搁着的班主任生气的脸；下雨天移桌搬椅避雨漏；人字拖被地上的乌泥吸住提不起；那个调皮的后桌叫什么科的总爱在我认真听课时，扯散我的绸花与辫子，在我哭鼻子时哈哈大笑……二年级我们搬进建好的新楼就再也没有这些镜头了。东风小学办公厅后梧桐树下两间破教室在学校建中楼时就再也不见了。想不到四十多年后我却在此时重新遇见，那些尘封的镜头顿时鲜活，带我穿越回首。时光潺潺流动，每一个此刻都将成为下一秒的过去，生命好神奇。

茶过多巡，法师引我们进入他的书画室，站立写字台一侧娴熟铺纸磨墨提笔。我站在他对面暗自思量着他会写个什么字。蘸满墨汁的笔触到纸像惊龙突起般向我直冲而来，我惊讶着像会被车撞到般身子本能后倾，笔锋飞转，我目瞪口呆。几秒功夫，“乐在其中”四朵兰草已呈现我面前。法师笑着搁笔，提纸，反向摆下，落款、盖章，行云流水般从容。

“反向书写！”我和丈夫、女儿同时惊呼。

恍过神的我只想说原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也有错误时，如若当局者胸有成竹，旁观者一无所知时就须另当别论了。

“一人一份。”法师又给我们书写了一“禅”一“佛”。

脑海突然浮现苏轼的“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原来什么顺境逆境都缘于人的心境，换个角度看，一切都是不必纠结的存在与现实。

临走前再次凝望大殿檐角下那棵心心念念之树，已问了法师，此树名为象脚树，祖籍印度。望着蓝天下静好的它，思量人一生，若能像这棵树一样，年少时蓄足力卯足劲，竭力进取，让根须主干笔直粗壮，力量雄浑，一路茁壮向上。到达一定年份与高度后，开枝散叶，放下争高好胜，平和柔弱坦对风雨，就这样找个院角檐下静立不语，树大不招风，何尝不是一场圆满修行？